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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疾烟

 

沈剑心无可奈何地想,真对不起啊,或许……这次叶英连他的一片衣服都找不到了。

叶英本来就看不见,加上之前在藏剑山庄被谢采逼迫出关受的内伤一看就还没好,沈剑心观他内力空虚,连心剑领域都无法展开,下船都要剑思扶着。

可就算是这样,叶英也不要其他人帮忙,只带着剑思和罗浮仙去往岛上。剑思搬开尸体,罗浮仙引路,主从三人在鬼山岛的这头摸到那头,将鬼山岛上每一具尸体都摸过一遍,摸到不是他也没放弃。

沈剑心看着这样的叶英说不出话,默默跟在他身后,陪着他去找自己。叶英有多爱干净他当然知道,往常都得侍女们精心伺候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就连衣摆上沾点灰尘都恨不得直接扔了,何尝像这样灰头土脸、满身血污过?

沈剑心舍不得叶英因为自己受这样的苦,可他已死,阻止不了叶英。

如此情况一直持续到三天后,叶英沾满血迹和污垢的手才终于在一大堆海寇的尸体中摸到了一把剑。

天道之剑熟悉的纹路让叶英猛然收紧手指,紧紧拽住它,顺着剑身摸去,之后,他便触碰到了一只已经冰冷僵硬的手,一只至死不肯放下剑的手。

沈剑心不忍心地别开了头。

他当然知道自己死得有多惨,如果可以选择,他是绝不愿意让叶英看到自己这样子的。叶英却顾不了这些,将好不容易找到的那一条残肢和天道之剑紧紧抱在怀里。

随后,沈剑心看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一滴泪水。

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叶英,会因为他伤心到流泪?

这像是真的,又更像是错觉,因为当沈剑心再凑近看时,又什么都没有了。叶英还是那副平静的外表,将温热的心藏进君子如风的躯壳。

他没有再找下去,这没有意义。整个鬼山岛已经被翻了个遍,能找到的也只有这一只手和一把剑。

叶英带着他在世间最后的遗存回了藏剑山庄,沈剑心也不得不跟着他回去。于是沈剑心便看见叶英亲自将那只手与剑一并埋在了天泽楼前的大树下,而他静静地守在那里,听燕子结巢的悦耳鸣声,听西湖山水的四季轮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沈剑心在叶英身边待得极其无聊。没有任何人能看见他,他也触碰不了所有东西,就连叶英的衣角都摸不到。他能做的,只有在叶英又站到天泽楼前时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讲这么多年来自己的江湖经历,哪怕明白叶英听不见,沈剑心也似乎要用这样的方式,去补全前些年缺失的时光。

直到三年后,叶英极难得地出了趟远门去往成都。原因是有个小道消息在传,侠义至尊沈剑心的黛雪剑曾经在此地被人看见过,却又失踪不见。虽然只是传言,但的确叶英没有黛雪剑的下落,因此还是打算去一趟。

其实就连沈剑心自己也不知道现在黛雪剑在哪里。他身死之时带的是天道之剑,走之前将愿无违留给了叶英,心有泰阿和七斗映辉悄悄放回剑冢角落,而黛雪剑他本来是放在纯阳宫李忘生卧房内的,但不知为何失踪。

也就是在成都,沈剑心在死后第一次和人有了交流。

在郊外,叶英的马车和一位老者擦肩而过。沈剑心本来在跟着马车走,但却被那老人微笑着拦下了。

沈剑心看了看远去的马车,又看了看眼前的老者,惊觉自己忽然可以脱离叶英的周身的范围,不由得警觉起来:“你是谁?为什么可以看见我?”

“吴为有。”老者说,“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叫贫道一声师祖。”

敢让沈剑心叫师祖的还有谁?

沈剑心顿时明白眼前之人便是吕洞宾,立刻朝他行了个大礼:“玉虚弟子沈剑心,拜见师祖!”

吕洞宾受了他的礼,让他起身,再带着沈剑心往广都镇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你是不是很疑惑,为何自己魂魄没有消散或者转世,而是滞留世间?”

沈剑心点头:“这正是弟子不解之处。”

“因为你的执念太深。”吕洞宾说,“你之劫难过后,贫道等你许久,要接引你去云外,然而只见一剑归天,却迟迟不见你来。待到世间查探一番,方知你被束缚在情网之中,此番以剑做引,便是要渡你离开。”

原来自己的黛雪剑是到了吕祖的手上,也正是吕祖放出黛雪剑的消息,才让叶英能来西南一隅的成都,再略施法术,使自己和叶英的束缚被解开。

但沈剑心仍有不解:“师祖为何渡我?”

吕洞宾:“因为你有一个机会。”

沈剑心:“机会?”

吕洞宾:“原本在身死之时,你便悟道,当时就该归去方外,从此乐游大道三千。然而为‘情’之一字所困,才耽误至今。贫道不愿见你在人间蹉跎光阴,该尽早归位才是。”

沈剑心停住脚步。

他望向道路的尽头,那里已不见叶英马车的踪迹,可沈剑心总觉得有一条无形的线连在自己和叶英中间,只要一转身便扯得心肝都疼起来。真奇怪,他已经死了好几年,怎么还会有疼痛的感觉?

吕洞宾看到他的神情,若有所思:“你不愿?”

沈剑心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

他只是想了想,问吕洞宾:“师祖,我如果跟着你一起走了,那么以后叶英怎么办?”

“你既归去方外,便和红尘俗世再无瓜葛。”吕洞宾说,“至于叶庄主,他会安稳度过这一生,再入轮回,下一世仍旧生于大富大贵之家,幸福美满。”

“这么好呀。”沈剑心笑着说,“叶英他是个好人,合该每一生都幸福的。”

但他笑着笑着,神色又黯然下来。

“可是未来虚无缥缈,下一世他不再是叶英。”

“叶家……藏剑山庄……”

“他这一生,又怎么算得上安稳呢。”

吕洞宾:“那是叶庄主的劫,与你无关。”

“但是我看着他这样子难受。”沈剑心摇摇头。

“所以师祖,很抱歉,我不能跟你走。我还是继续守着他吧,等到他寿终正寝那一天见他一面,和他一起重入轮回,毕竟下一世或许……不再见了。”

沈剑心停止了与吕洞宾的交谈,他再次朝吕洞宾作揖,快步朝着叶英离开的方向而去。

在沈剑心走后,吕洞宾才轻叹一声。

他抬起手,黛雪剑出现在吕洞宾的手上。

“又是一个痴情儿。”

这位纯阳祖师再次微笑着看向手中的剑,然后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在叶英暂居的客栈外拦住了沈剑心,将黛雪剑交给他。

“现在的孩子怎么都如此心急?不待贫道将话说完。”

沈剑心发现自己竟然可以触碰到黛雪剑,顿时一阵激动,立刻将心爱的宝剑抱在怀里:“师祖还有何教导?弟子都听着。”

吕洞宾:“也不是没有办法圆你心愿。”

沈剑心一听这话,立马拒绝:“若师祖的办法就是需要弟子离开叶英身边,那师祖还是请回吧。”

吕洞宾:“如果是你能重新给叶庄主完整而美好的一生呢?”

沈剑心抱着剑睁大眼睛。

他从来没想过还有这样的办法。

如果,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果叶蒙没有死,如果藏剑山庄没有被海寇毁掉,如果叶家还是团圆,如果叶英能够真的幸福安稳一生……

可是世界上,真的有如果吗?

看到沈剑心疑惑的眼神,吕洞宾仍旧只是微笑。

他说:“孩子,但你要知晓,‘月满则盈,月盈则亏’,因果相系,此消彼长是定然之事。若你想要做到此事,那你没有了再悟大道的机会,或许也与叶庄主再无缘分。”

“这都不重要。”沈剑心毫不犹豫地说,“如果真的可以让叶英这一生平安顺遂度过,我宁愿不要这悟道之机。而叶英与我……叶英有没有我都没关系,只要他过得好,只要他……”

沈剑心再说不下去,他深深地看着楼上的某个房间。

叶英不记得他了又如何?

叶英不爱他了又如何?

左右叶英就是不该喜欢他的,叶英那样的人怎么会喜欢他呢?

如果一切真的都可以重来,那沈剑心愿意用自己所有的东西去换一个叶英圆满的结局。

“你既下定决心,那么我们在此之前有几件事要做。”吕洞宾说,“你还是要和贫道一起走,去往西域,寻找衍天宗宗主萧卿云。有些连贫道也不能知道的话,你只能对他说。”

沈剑心此时还不明白吕洞宾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待他在魂灯下见到那位萧宗主和吕洞宾如出一辙的笑容后,便明白了为什么要找他。

萧卿云看着沈剑心:“沈道长,你可有什么话要对在下说?”

吕洞宾已经离开,但沈剑心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要对萧卿云说什么。

他犹豫了半晌,最后只做出了一个决定。

沈剑心将此生所有的、已经融合了天道之力的修为注入黛雪剑,然后将此剑交给了萧卿云:“这就是我要对萧宗主说的话。”

萧卿云没问为什么,他只是点点头,从沈剑心手中接过黛雪剑。随后在沈剑心的注视下,黛雪剑变为凡铁,寸寸碎裂,残块掉了一地。

而萧卿云从地上随便捡起一块,笑着说沈剑心说:“此为生门。”

他似乎是说的方位,似乎又不是,沈剑心没有追问。那块残片上有着斑驳的血迹,似乎浸到了里面,擦拭不掉。

萧卿云随意收入袖中,对沈剑心说:“沈道长,就此别过。”

随着沈剑心的离去,地上剩余的黛雪剑残片瓦解、湮灭。

留在原地的萧卿云好似在自言自语:“舍近求远,舍内求外,想来天上众仙皆无烦恼根,这因果只有世俗之人才能担得。”

无人回应他。

深紫色的衣袍曳过灯光能照亮的地方,走入阴影里。

沈剑心离开衍天宗后,再次回到叶英身边,在叶英不知道的角落里静静陪着他走完了余生。

这是一个雪后的晴天,沈剑心坐在叶英的窗棂上看雪。

叶英此时已经病得很重,却不愿意用药,只靠深厚的内力拖着。他也不准任何人关窗,明明已经看不见,却日日倚在榻上,早就失明的眼睛对着窗外那棵大树。

这是他埋葬沈剑心的地方,殊不知沈剑心本人其实就在他面前。

然而……咫尺天涯。

和往常一样,沈剑心慢慢地给叶英讲自己的过去。他这一生过得实在单纯而乏善可陈,除了修炼功法便是行走江湖,这数年间早不知道翻来覆去给叶英讲了多少遍,然而毕竟叶英听不到他说话,所以无论说多少次,对叶英来讲,他的过去都是新鲜事。

叶英的手从锦被上滑落之时,沈剑心的话戛然而止。

他在期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又在害怕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可终究——无事发生。

随后,风停了。

整个藏剑山庄、乃至于整个世界都陷入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响,时间与空间在一起凝固,连在空中打着旋落下的树叶都停滞了。

沈剑心从窗棂上一跃而下。

这等待了多年的一刻终于到来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的叶英,眼神是无比的坚定。随后,沈剑心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埋骨之地,那柄原本深埋在地下的天道之剑正插在被叶英守护了几十年的大树下,此时正泛着幽幽的荧光,是这世间唯一还“活着”的东西。

近了,更近了。沈剑心的手已经触碰到剑柄,熟悉的感觉传来,而后,一个声音让他暂时停下了动作。

“覆水难收的道理,沈道长应该懂。”

萧卿云。

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以纸为媒,现身于沈剑心面前,目光沉沉。

“萧某是局外人,对沈道长的决定无从置喙,也对天道的决定无从干涉。但沈道长,在此之前,萧某还有话要对你说。”

沈剑心:“萧宗主请讲。”

萧卿云:“你没有身体——从你拔出剑以后,剑就是你的身体。然而天道有常,天道之剑能借给你的也有限,在完成你的心愿后,你会消失,真正意义上的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你还有敌人——天道不会给你派愚蠢的对手,你的敌人会比你更加聪明且强大,若有不慎,你也挽回不了曾经的遗憾。”

“就算会彻底消失、就算不是胜券在握,你也要赌上自己原本可以成仙的机会,只为了区区红尘牵绊吗?”

沈剑心听完,只是笑了一下。

他反问:“萧宗主,那你为何驻留人间?”

萧卿云大约早料到他会这么问,亦是微笑:“烦恼太多,归去不得。”

“是了。”沈剑心说,“我也有很多烦恼,经常在想为什么从来不敢跟叶英说出自己的心意,想之前是不是给叶英写的信太少,想为什么要和他认识而导致他伤心这么久。如此说来,我也走不得。”

沈剑心一脸轻松的笑意。他最后朝天泽楼的方向看了一眼,屋内是他心爱的人,是为他伤心了一辈子的人,是他曾经不敢触碰的天上月。而现在可以改变一切的机会就在自己手上,只是区区一点代价而已,有什么给不了的?

天道之剑被轻巧拔出,一瞬间,白芒淹没天地。静止的画面扭曲成漩涡,万事万物都在飞速倒退。萧卿云也再次回到衍天宗,而当一切停止后,他的手上多了一块浸过血的残铁碎片。

萧卿云随手捡了个盒子将它装上,负手踱步出门,仰望大漠中的万千星子,直到看见属于沈剑心的那颗星从黯淡到光芒四射、又再次隐去,似乎只是个籍籍无名的普通人,才再次微笑。

“呀,似乎有个消息忘了告诉你,沈道长。”萧卿云对着那颗星星说。

他略带恶劣、又似乎只是玩笑一般勾起唇角。

“——想做什么,都尽管放心去做,横竖有人给你兜底。最多只是会失了剑身而已,精魄早被他收走了,今后再难不过是做他院中一株仙草,或是一柄剑灵,常伴大道三千。不过沈道长,若有人为你重塑剑身……”

萧卿云的话终究没说完,天边传来几声闷雷,似乎是对他自言自语的警告。衍天宗宗主也只能收起未尽之言,回房去也。

死两次是什么感觉?

沈剑心对此非常有发言权。

好吧,时隔这么多年再次坐到叶英身边,看他抱着天道之剑不撒手的样子,自己也只能叹一口气,恨这辈子之前太贪玩,不肯用功,否则怎么又死了!

没魂飞魄散已经是吕祖保佑了,沈剑心自我安慰。又单方面陪叶英几十年而已,这事儿他一回生二回熟,横竖也是没对叶英失诺,自己还是回到了他身边嘛,只是叶英看不见而已。

不过这次他没有被再次禁锢在叶英身边,可能是死两次也看开了点,沈剑心苦中作乐地想。这就方便他出去找人和散散心了,哪怕大约现在能看到他的人也就还是上辈子那两个。

做鬼有个最大的好处便是一念千里,赶路非常不费时间。沈剑心在陪了叶英一个月后,十分无语地看着他把天道之剑娶回家,觉得哪怕自己死了这藏剑山庄也没脸待下去,立刻跑路。

叶英看人也准得很,沈剑心本人要是知道叶英想把他八抬大轿抬回去,第一反应的确是逃婚。不得不说叶英这招先下手为强用得很好,日后沈剑心一点反悔的机会都没有——他的确是看着自己和叶英成亲的,但是他不记得、也永远不会想起来了!

沈剑心跑路的第一站是先回纯阳,很好,吕祖不知道去哪儿了,非鱼池都没人喂乌龟了!

他跑去找上官博玉,结果这位师叔还是老样子,闭门炼丹不见人影。金虚子卓凤鸣在帮李忘生处理公务,忙得不行。他再去看看于睿,然后得知于睿和卡卢比下山游历未归。寻思找祁进单方面聊天,结果发现祁进又去万花谷了,不必说,定然是去找谷之岚的。

沈剑心对这个大家都有情缘的世界绝望了,明明他也有,但是看得见摸不着。

走了这么一圈,沈剑心只能去扒李忘生的门。本想着看一眼师父就走,结果未曾想到正在看书的李忘生抬头,准确无误地看向沈剑心在的方向。

沈剑心:“……”

他心中有个猜测大约验证了,那就是吕洞宾为什么让自己去找萧卿云而不是李忘生。

果不其然,李忘生放下书:“是剑心吗?”

沈剑心看出来,他大概只能知道是自己,却不能对话和真正看见。这已经非常了不得,要知道李忘生此时也就四十来岁,比萧卿云整整少了几十年的修炼,却几窥天道,也难怪吕洞宾不想让他多沾因果,免得被沈剑心的事情牵连,万一被天道使绊子,这纯阳宫第二个立地飞升的希望就要栽了。

两人无法交流,沈剑心也不能对李忘生说什么话。于是只能李忘生单方面与他讲一些杂事,末了说:“为师收到叶庄主给你下的聘书了。”

沈剑心:“……”

好掌门,能别提了吗?

可出乎沈剑心意料的是,李忘生又补了一句:“这是第二次。”

在沈剑心的满头疑惑中,李忘生起身拿出一个木匣,打开后展开里面被存放了好几年的纸。沈剑心凑过去一看,一眼认出是当年叶英还在华山上时写的,因为用的是纯阳宫从长安采买的纸。

两张并排放在一起的纸,一张是叶英的聘书,一张是李忘生遣沈剑心为叶英侍卫的手令。它们都未曾给到过沈剑心手上,却代表着他的爱人和师长曾经为他想过的出路,只是当时自己拒绝了。

那次拒绝叶英,沈剑心并不后悔。如果不是这些年两人分离后各自的闭关修炼,他是绝对没有胜算解决谢采的,哪怕叶英还是能拿到他上辈子掺了天道之力的修为也是如此,要知道谢采本身就聪颖过人,而且请的帮手没一个是善茬。

如今再看到这些,他不觉得遗憾,只是默默想,如果没有谢采这个前因,他真的只是一个纯阳宫的关门弟子,和来纯阳宫谈生意小住的藏剑山庄大庄主相爱,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也只是想想罢了。

李忘生收起纸,沈剑心不能和他说话,也不再逗留。他转身离开华山,先是在长安、洛阳等地闲逛多日,好好回忆了前生行走江湖的日子,再往西北而去,这一次的终点是衍天宗。

他来得巧得不能再巧——李倓正在萧卿云这里喝茶。

沈剑心和李倓上辈子没什么交情,对于这辈子李倓竟然能帮自己这件事倒颇为意外,毕竟从前的李倓留给沈剑心最深的印象就是爱挑事拱火,没见过这么好心的时候。

见他走进来,萧卿云笑着放下茶碗:“钧天君,有客来了。”

李倓四周望了一圈,屋里只有自己和萧卿云,顿时了悟:“沈道长?”

毕竟萧卿云帮了自己太多,沈剑心对他还是很客气的,先见了个礼。他碰不了凡物,当然喝不了茶,萧卿云便没做那么多虚礼:“沈道长想问萧某的话一定很多。”

“是。”沈剑心说,“当初不是说我要魂飞魄散吗?怎么我又没死成?”

这种看似略带抱怨、但实际上是疑惑的问话让萧卿云忍俊不禁:“这个问题很简单。沈道长,你没发现你已经有身体了吗?”

沈剑心:“天道之剑内的天道之力已经用尽……”

“不是这个。”萧卿云说,“沈道长,你已经有了新的身体。虽然不如天道之剑那般天生自带灵根、稍加修炼便可悟大道,但让你成为武学高强的凡夫俗子不是问题。”

沈剑心先是疑惑,然后苦苦思索,最后恍然大悟。

“是‘愿无违’?”他说,“但这把剑丢了,这就是我一直回不去身体的原因?”

萧卿云:“没丢,这不是在叶庄主怀里抱着吗?天道之剑是天道之力用完了,但形还在,‘愿无违’有你此生的修为,成了此剑的‘神’,二者合二为一,已是可赋你新生。”

沈剑心:“……”

所以叶英还真的是跟他本人成的亲!

“说到此处。”李倓虽然只能听见萧卿云说话,但不妨碍他聪明的脑瓜能想到沈剑心在说什么。

少年钧天君嘴角一弯:“倓还未祝贺叶庄主和沈道长新婚大喜。”

沈剑心:“……你可以不祝的,真的没什么。”

在拒绝李倓的祝贺这一方面,“新婚燕尔”的叶英与沈剑心两人展现了无比的默契。

“要让你回到身体里的办法也不是没有。”萧卿云待二人闹完,又说:“只是叶庄主已经拒绝了。他不愿意将你交给萧某,哪怕萧某的确有你的全部记忆,也的确可以将你形神合一。”

沈剑心略一思考便知道叶英在顾忌什么,他笑着摇头:“如果是让我选,我也会拒绝,叶英不会拿我去冒险。萧宗主说吧,得到记忆的代价是什么?”

“代价就是——你真的只能成为一柄剑,一柄有记忆的剑,仅此而已。”萧卿云微笑。

李倓:“所以恭喜你,沈道长,这是真的恭喜——叶庄主为你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是他亲手为你铸出新的身体,是他替你放弃所有前尘往事,从今往后,你只用做最无忧无虑的纯阳宫关门弟子。”

沈剑心这次真诚地接受了李倓的贺喜,他开始觉得李倓虽然不太会说话,但实际上没什么不好了。

日后将遗忘前尘的沈剑心并不知道,李倓愿意帮他的原因除了是在帮身为九天的他自己之外,另一个就是把沈剑心和叶英当乐子看。这些世俗红尘的牵绊看得钧天君啧啧称奇,直道这人间唯情之一字最难解。

“所以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沈剑心说,“虽然知道自己回去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但还是挺期待的,万一这次我不喜欢叶英了呢?”

“不会的,有人在抢月老的生意,沈道长与叶庄主的红线是解不开了。”萧卿云笑着说,“沈道长回去便知。”

自己身边谁能当月老?

沈剑心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乖乖回到了叶英身边。

然后在华山之上,他便亲眼看着吕洞宾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要请还是一把剑的自己喝酒。

那根本不是酒!那是自己的精魄!

沈剑心两眼发直,现在他知道为什么自己回不到身体了,原来在身死之时精魄就被吕洞宾给兜走好好养着,这会儿在外面游荡的只是一抹对叶英的执念。

若是吕洞宾不将精魄还给他,那他此生和叶英只能再次错过。可这位师祖还是选择将沈剑心从方外带回,投他回世俗红尘中,只为了满足这位纯阳弟子很微不足道、又难如登天的心愿,给他与所爱之人的一世相守。

回到剑中,沈剑心最后看了吕洞宾一眼。这位行事怪异的疯道人嘴里念叨着“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一步一颠,回到了属于他的大道里。

窝在熟悉而温暖的怀抱中,沈剑心静静闭上了眼。

他在等待自己醒来,这又是一个冬末春初的时节,而他醒来后,该是春暖花开了。

番外二·流年

沈剑心醒来以后,叶英以他身体暂时没好为理由把他先扣在了藏剑山庄。沈剑心压根不知道自己曾经变为了一把剑,还以为自己的确是与谢采一战后伤势太重而晕了一个多月,加之确实总觉得疲惫,真气亦凝滞经脉,所以也觉得自己有内伤,还真就没走。

他不知道,但藏剑山庄从上到下却都心里门清。

当初叶英发婚帖没有向其他人公开过沈剑心的姓名,而娶亲的花轿里装的是一把剑这事知晓的人就那几个,可知道他娶的是沈剑心的藏剑弟子却不少。毕竟那一夜后有关沈道长的传言在弟子中间不胫而走,包括叶英在纯阳宫小住时便与他同吃同住、举止亲密之事也被去过华山的守卫弟子说出来,此时再看叶英日日抱着的天道之剑、未写姓名的婚帖,大家还有猜不到的?

知道归知道,可没人敢在沈剑心面前胡说。叶英也和藏剑弟子们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即在沈剑心面前仍旧还是称他为沈道长,但背地里向叶英单独汇报和沈剑心相关的事情可以偷偷叫夫人,叶英并不会反驳。

譬如此刻,沈剑心出门找叶炜一家玩儿去了,这边就有弟子前来汇报,道是皇孙和他的友人又来了,说想和夫人见一见。

又是李倓和李复,每次他们来都得给自己添点堵,不如不见。

叶英:“剑思,将他们打发出去。”

剑思刚要出门,外面就传来欢笑声。叶英一听,那笑得最开心的就是沈剑心,而另外两个讲话的正是这俩自己懒得见的人。

既然让沈剑心给碰上了,那这逐客令是下不出去了。叶英还未说话,剑思出门的脚步已经拐了个弯,吩咐侍女们煮茶的煮茶、端糕点的端糕点。

那边沈剑心已经带着这两人走了进来,一边走还一边比划,叶英听见他是在说方才在叶炜家里见到的一尊南海珊瑚树的模样,又听到说要是他自己能亲自去一趟南海该有多好玩。

到了堂下,三人止住话头,沈剑心连走带跑回到叶英身边,轻轻拉住了叶英的衣袖,告诉他自己回来了,说:“叶英,他们是李倓与李复,说是你的朋友,有要事来找你的。”

乖觉的剑思立刻去给他搬了一把椅子,而李倓和李复各自拱手见礼,落座后道:“叶庄主,又见面了。”

“你们非常清楚,有些话叶某不爱听。”叶英直言不讳,“如果是来说那些话的,你们可以走了。”

“非也。”李复一展折扇,“我们是来问,当日没死的那些人叶庄主是如何处置的,其中有一个人我们想带走。”

“没有活口。”叶英说,“叶某不会对来犯藏剑山庄者手下留情。”

“有没有活口,叶庄主心里明白。”李复说,“而我们来要这个人,也是为了沈道长。”

沈剑心一指自己:“我?”

“没错。”李倓的目光始终放在沈剑心身上,微笑:“沈道长可否一直觉得自己内力不继、真气凝滞,连最基础的纯阳武学都施展不出来?”

沈剑心:“不错,你又是如何得知?”

李倓:“叶庄主为沈道长求药已有许久,到底是未辜负这番良苦用心,我们便是来告诉二位良药所在何处。”

原来叶英虽然不说,但是一直在为自己想办法么。沈剑心转头看他,叶英还是一派平静:“直说便是,该有的酬劳藏剑山庄一分都不会少。”

“我的那份就不要了,当随个礼吧。”李复折扇掩口,笑得眼睛都弯了。

“倓亦然。”李倓微笑。

叶英:“说正事。”

李复终于收起玩笑:“我们要带走康雪烛。”

叶英挑眉:“康家让你们来的?就算他还活着,虽不是首恶也是重犯,你们凭什么笃定叶某会放人?”

李复:“并非康家所托,但康雪烛虽然罪该万死,然而留他一命对沈道长更有利——当初谢采收买他同来中原的条件,是替他盗得了文家家主文霄汉手中现存唯一一颗以泥兰神果果核制成的灵果,而康雪烛要这灵果则是为了救自己卧床不起、体弱多病的妻子文秋。作为泥兰神果的一部分,治愈百病只是灵果最基本的能力,它几乎可以活死人、肉白骨。谢采已死,此时灵果的下落只有康雪烛知道。叶庄主,这个消息值得换康雪烛一条命吗?”

“停一停。”沈剑心听到此处先坐不住了:“你说,康雪烛他只是为救妻子才来的?”

李复点点头,沈剑心皱眉:“难怪那日康雪烛处处避战,原来除了武功平平外根本就是不想打。”

“想必他也并未亲手伤了藏剑弟子性命,否则叶庄主不会留他一口气在。”李倓看了一眼叶英,对这叶大庄主的记仇程度门清。

“可要是为了我而牺牲另一个人的性命,我不愿意。”沈剑心摇摇头,“李复,你刚才也说了,那位叫文秋的女子更需要这颗灵果。我不吃它只是施展不出武功,但文秋没有它是真的会死。”

李倓和李复对视一眼,默契十足地笑了。

李倓:“自然不会让文秋小姐死的,只是这灵果让她服下的话最多只能治愈她的病症,于沈道长而言还别有功效。倓来之前与复兄便商量过了,叶家何等天材地宝没有?可用同样能治愈怪症的天山雪莲与康雪烛交换。想来康雪烛为虎作伥、有愧于叶家,也不会不同意。”

叶英:“藏剑山庄并没有天山雪莲。”

李复:“你们会有的。在此之前还请叶庄主将康雪烛交给我们,让他与妻子团圆,至于灵果,我们会为藏剑山庄带回。”

左右叶英扣着康雪烛本来也只是想让东海那头、特别是方康尹三家给藏剑山庄一个交代,然目前细细想来,这重活一世后谢采本是蓬莱代门主方乾麾下心腹“七枚·白相”、后来更接任“员峤长老”一事并不为世人所知,出了这种事方乾定然不会再认此人,而且甚至目前蓬莱门主方艺还在,方乾并未回到蓬莱,这说法大约是要不到的,把康雪烛留着最多只能证明袭击藏剑山庄的谢采与侠客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真正重要的人都已死无对证。

所以叶英只稍加考虑,其实心里已经同意了,但还有话要问:“你们为何如此帮衬着那康雪烛?让他说出消息后便把命留下,藏剑山庄再送给文秋小姐灵果也无不可。”

“有些人活着比死更难受。”李倓勾起嘴角,“叶庄主猜一猜,康雪烛又是为什么要拼了命的救活文秋小姐呢?”

他们怎么来来回回的打哑谜,沈剑心左看看右看看,挠挠头,觉得没有自己插得进去话的地方。

康雪烛上辈子干的“好事”叶英不是没有听说过。他的妻子文秋活着的时候康雪烛的注意力并未全在她身上,待文秋离世后他又追悔莫及。那些因为康雪烛的执念而无辜死去的女子、琴秀高绛婷……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康雪烛的血债累累。然康雪烛此生只专注于妻子,对妻子百依百顺,其中原因若是细究,说不定大有来头。

“他可以活着,但这不代表他可以和他妻子见面。犯我藏剑山庄一事,康家必须要有个说法。”毕竟是目前活着的唯一一个要犯,叶英心知要是自己为了沈剑心而轻易放走康雪烛,自己的弟弟们和藏剑弟子们就算嘴上不说、也会有人心里不服,更说不得对沈剑心的态度和看法会不会变。

因此叶英只用指节轻轻敲了下桌子,定下康雪烛的去处:“结果子的那棵泥兰神树不是还在?废了康雪烛的经脉,挑了他的手筋脚筋,让康家丢他去看树罢。泥兰神树一日结不出果子,他和妻子一日不得见面。对康雪烛这种人来说,见不到文秋小姐大约活着比死更痛苦,也算惩罚他了。”

泥兰神树已五百年未结果,叶英这句话相当于直接判了康雪烛无期。但这确实是他最大的让步,不可能再有回转的余地,因此李复与李倓并未再言。

让剑思带着李倓和李复去领人,叶英问在旁边听了半天都没听懂的沈剑心:“要吃点东西吗?”

“不吃吧。”沈剑心想了想,“叶英,其实我也不是必须要那颗灵果。”

叶英:“如果没有灵果,可能你这辈子都再无法运功。”

“这有什么。”沈剑心满不在乎,“叶英,我真正学会剑法满打满算还不到五年,之前那么多年都好好地过来了,以后也可以如从前那般过下去,做无忧无虑、吃了就睡睡了就吃的纯阳关门弟子,没什么不好的。”

叶英摸了摸沈剑心搭在自己臂上的手,柔软而有力,手指修长。这分明该是剑客的手,如果再不能握剑,就算沈剑心不说、心里也定然是遗憾的。

这重活一世,他不想让沈剑心再有任何遗憾。

见叶英没有说话,沈剑心还以为他是在为了自己的身体担心,安慰他:“真的没事,叶英,你看我能跑能跳,哪里都好。今天还抱着琦菲在街上逛了一圈也不觉得手软,真的!”

他说着说着就要起身给叶英来一段拳法表示自己身体好得很,叶英无奈地拉住自家小道长:“罢了,一切随缘吧,毕竟藏剑山庄目前并未找到天山雪莲,待有了之后再议此事。若是在那之前文秋小姐支撑不住,我们也不会夺去无辜女子生还的希望。”

藏剑山庄拿到天山雪莲的速度比大家预料的还快,因为仅仅三天后,失踪多年的五庄主叶凡回来了!

在五庄主还是五少爷的时候,因为年纪太小拎不清轻重,和家里赌气而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藏剑山庄寻遍江南和中原都没有找到他的踪迹,却未想到他是在西南之地与西域雪山中过了多年,还学得一身好武艺归家,山庄上下无一不欢欣鼓舞。

叶凡英俊秀美,为人也风趣健谈,即使过了多年才回到家,和家里人也并未生疏,短短一两天时间便让众人都习惯了他的存在。他自然对沈剑心和叶英的故事颇为好奇,但在叶晖、叶炜的紧急“补课”和再三叮嘱下,叶凡不会去随便碰大哥的逆鳞,只是免不了会多看和叶英出双入对的沈剑心两眼。

沈剑心对他更好奇,因为叶凡归家后拿出的第一件礼物便是天山雪莲。不是一朵,是五朵!在此之前,整个中原武林都见不得能凑出一朵完整的!叶凡是从哪里弄到的!

“叶凡在师父藏品中随便拿的。”叶凡象征性地吹了吹杯盏中的酒,抿了一点,向沈剑心解释:“他老人家儒雅风流、智深若海,在隐居之处小西天更是珍藏了无数奇花异草、奇珍异宝,小西天就在天山之中,这雪莲于他那高深莫测的武学而言只能说是唾手可得。”

今天叶凡在山庄里闲逛,让自己回忆下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待逛到灵隐寺之时,碰到了也是过来遛弯的沈剑心。两人可谓一见如故,聊着聊着便一时兴起,傍晚一起回到山庄开了坛酒,在叶凡院内喝了起来。

沈剑心不大喝酒,叶凡倒是随了他师父的狂浪不羁,酒量颇好。这么推杯换盏两次,叶凡还清醒得很,沈剑心已经开始有点口齿不清。

“好、好兄弟。”沈剑心让叶凡给自己喝空的酒杯满上,眼神迷蒙:“你回来这两天,叶英很高兴。”

叶凡晃了晃酒杯里的琼浆,颇有些玩味地看着沈剑心:“大哥素来不苟言笑,沈道长如何得知?”

沈剑心朝他伸出一根指头,比划了一番,傻乎乎地笑:“他……就算不说,我也知道,嘿嘿。”

小道长傻里傻气的笑容惹得叶凡也跟着笑,五少又问:“沈道长在藏剑山庄可住得好?还有什么需要叶凡帮衬的么?”

“没啦。”沈剑心摇摇头,“藏剑挺好的、嗝,不过我快走了。”

叶凡放下酒杯:“沈道长要往何处去?”

“我回山啊。”沈剑心直愣愣地说,“本来我是与掌门他们一起参加藏剑山庄名剑大会的,如今在江南滞留多日,也是时候该回山上啦。”

叶凡故作忧伤地叹气:“沈道长走了,大哥怎么办?”

沈剑心:“叶英?我看他挺好的,你回家后更好了、嗝。”

叶凡摇摇头:“话可不能这么说,沈道长作为我们藏剑山庄名义上的大庄主夫人,要是离开山庄久久不归,难免上下都有人说闲话,大哥也会难过的。”

沈剑心让他唬了一跳:“什么、什么大庄主夫人,叶凡,你不要乱说!我和叶英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他这酒醉的脑袋也说不上来。

只是普通朋友?分明不是,二人互托相思已有五年,早越了挚友那条泾渭分明的线。

只是喜欢叶英?可是都喜欢到爱慕的程度,又为何不更进一步。

沈剑心越想越迷糊,他对叶英到底应该怎么办呢?他们之间应该是个什么样的关系呢?

还没等想明白,小沈道长彻底醉倒,栽在桌上一动不动了。

叶凡:“……”

他真的只是想套一下沈剑心的话,满足一下自己的八卦好奇心,绝对没有要放倒自家大嫂的心思啊!这该怎么跟叶英解释?

横也不是竖也不是,叶凡只能亲自把沈剑心背回了天泽楼,一路上还左躲右藏避开剑侍和侍女们,顺便抓住在天泽楼门前晃悠的剑思。

在来自五少的威逼利诱下,剑思只能与他合力将沈剑心搬到了叶英床上,叶凡再叮嘱了几句让他不要乱说,便趁大哥还没回来赶紧逃了。

叶英本是去了一趟剑冢看新铸出的这一批神兵,晚上回来后察觉屋内气息不对,待到剑思怯怯地向他禀报了叶凡干的好事,直让叶英觉得无奈又好笑。

他让几位侍女来将自己和沈剑心的外套都宽了,摸索着坐在床边,握着沈剑心的手,想,真是的,怎么就不长记性,非要去喝酒呢?

在纯阳那次也是,他去喝疯道人的酒,醉得迷迷糊糊的,这次又是,和叶凡喝葡萄酒——真是胆子大了,那葡萄酒是几年前叶氏商行于长安在西域商人处采购的,醇香又醉人——竟然能撑过半壶,也多亏这练武的底子。

沈剑心这手和前些年摸起来大不一样了,叶英轻轻握着他的指尖,慢慢感受指节的长度、掌心的剑茧,和心中仍有记忆的、多年前在华山上见过的那位小道长相比,觉得他现在的确是像一位剑客。

叶英很难想象沈剑心不拿剑的样子,在他两世的、关于沈剑心的记忆中,别说是前世那位孤单寂寞的浪客,哪怕是此生他曾经不愿上进、在纯阳宫做关门弟子的时候,沈剑心也从来剑不离身。

剑与沈剑心是一体的,从身、从心、从名字。

沈剑心,必须要拿起剑,因此,那颗泥兰神果……

叶英的思绪飘远了。

他在想李倓避过沈剑心与李复后单独来找自己时说的话。

李倓说萧卿云与他说过,沈剑心醒来后会用不了剑,这是因为沈剑心重活一世的生机来自于天道之剑成为了他此生的身体。然而在藏剑山庄一役后,天道之剑认为已经满足了作为主人的沈剑心为何重生的执念,随即耗完所有的力量,只剩下“天道”的本源还在,在没有身体的情况下,沈剑心本来是该死去、魂飞魄散的。好在他终究是天道之剑认的主,还有挽回的余地,因此吕仙人施展大神通将他的精魄与天道之剑的本源连在了一起,让他勉强存活,不过需要有一副新的身体来与它结合、成为剑身才行,“愿无违”目前暂且承担起了这部分功能。可是相较于天生神兵,“愿无违”终究是叶英铸出的凡铁,无法和天道之剑沟通,也无法承载沈剑心这些年基于天道本源练出的功力,由此,沈剑心此生大约只能做普通人了。

叶英说,普通人也没什么,叶某护着他一辈子。

李倓笑,这个难题也不是没有解法,灵果便是其中之一。

叶英问,灵果可以让沈剑心再次拔剑吗?

李倓说,大庄主想让沈道长再次拔剑吗?

叶英不语。

他知道现在沈剑心此生要不要做一个废人的机会在于自己,也知道李倓这是专程来看自己和沈剑心的笑话——上辈子的沈剑心因为要做侠义至尊、要顾忌藏剑山庄的脸面、要顾忌世人对纯阳宫的眼光,所以不曾对自己表白心意。那若是此生的沈剑心根本就没有功力,想做大侠都做不成、只能做自己掌心腕上拴着的小鸟呢?

如果叶英放弃那颗灵果,那他可以将沈剑心永远留在身边。只要他想,这世上不会有人知道他帐中禁脔姓甚名谁,从此无人知晓沈剑心的名姓,更无人在意纯阳宫失去了一个小小的关门弟子。一切看似都很完美,毕竟想不起来前世、不曾做过大侠的沈剑心更不会拒绝自己的爱意。

这位“钧天君”年纪不大,说话做事却处处毒辣得很,像一条阴鸷的蛇,时刻潜伏在暗处准备叨你一口。

而叶英在毒蛇游出来之前做下了决断,或者说他其实从来都没有犹豫过。

短短一停后,叶英答,你把灵果带来吧。

按照他与李倓的约定,两棵天山雪莲被送往海外,而此时那颗被康雪烛拿出的灵果也已经在来藏剑山庄的路上了,最迟半个月后可到,到时候沈剑心可完全恢复到他在九老洞出关时的功力,日后精进也将一日千里。

那时的沈剑心,会怎么选呢?

留在自己身边,还是……

叶英不去想以后的事情,慢慢躺到了沈剑心的身侧,听着身旁小道长均匀而平静的呼吸,与他一起沉入悠长的梦境。

可能是酒好,沈剑心这一觉睡得分外舒坦。

他还少见地做起了梦,在梦里自己是一把剑的视角,被叶英天天抱在怀里到处走,看藏剑山庄的各个角落,看天泽楼门前的花草树木,看……看叶英白皙脖颈上隐秘角落里一颗几不可查的小痣。

那痣太小,位置太暧昧,叶英本人都不一定知晓自己还有这么一颗痣,躺在他怀里当剑的沈剑心因为太无聊倒是看了个一清二楚。

要是能摸摸就好了。

刚有这个念头,沈剑心就被自己吓了一跳,随即从梦中惊醒坐起来,然后悲哀地发现某个难以言说的部位起反应了。

沈剑心:……

这是否太离谱了一点!只是梦到了一颗痣!

他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打算倒回去继续睡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并不在熟悉的客房里,这暖帐这绣花这配色……这旁边的人……

沈剑心战战兢兢转头,好巧不巧,叶英开口了:“醒了?”

沈剑心:“……”

现在找个地缝钻还来得及吗?

但该死的,叶英刚睡醒的声音真好听啊,极其难得地一丝懒散,和他平时清贵自持的形象相比有一种微妙的反差感,沈剑心差点就迷糊住了,然后赶紧甩甩头,自己现在还在人家床上呢!

沈剑心干巴巴地笑:“早、早啊叶英,我怎么在这儿?”

“五弟把你背过来的。”叶英摸索着撑起身子,沈剑心怕他看不见不方便赶紧贴过去,让他借着自己手臂稳稳坐起。

“我又不是没地方睡,他怎么把我背这儿来了。”沈剑心抱怨,“还说要跟我做好兄弟,这好兄弟真不靠谱!”

结果叶英下一句话把沈剑心炸得头皮发麻。

叶英:“都知道你是我夫人,不把你背到我屋里,还能背哪里去?”

沈剑心:“……”

沈剑心:“哈哈,叶英你不要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叶英平静地说,“沈剑心,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面对自己的心意?”

沈剑心:“我、我也不是没说过喜欢你,但、但不是要、要做什么你的夫人,叶英,我……”

“你不做,让谁来做?”叶英略打趣他:“沈道长这么大方,舍得把我拱手让给别人?”

沈剑心猛摇头,他虽然对叶英没有什么独占欲,但如果叶英真的和别人有什么感情纠缠,他还是会很难过的。那样的话他就算心里再喜欢,也绝不会再多看叶英一眼。

他稍有些犹豫,但还是慢慢地去握住了叶英向他伸来的手。

“我说。”沈剑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我没想过做什么你的夫人,但我的确喜欢你。毕竟一个男人,夫人,听起来怪怪的。”

叶英:“一个称呼而已,你不喜欢,我便吩咐他们别叫了。”

沈剑心:“别叫了吧……等等,他们?”

叶英:“全藏剑山庄上下都知道沈道长是大庄主的发妻,除了你自己。他们还对你与我不住在一处感到奇怪,只是不敢说。”

沈剑心:“……”

不是,在他昏迷的日子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现在处处都离谱至极?

他在这边尴尬,那边叶英掀开被子要下床。

侍女们大约是提前安排过不得靠近,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沈剑心又担心他的眼睛,只能赶紧过去伺候叶英:“你要洗漱吗?”

“我起来去旁边榻上坐会儿。”叶英说。

沈剑心觉得奇怪:“你去榻上干嘛?”

“沈剑心,你是不是一直对我有什么误解?”叶英压着嗓子,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将他的手臂拂开,自己稳稳当当下了床,顺便留下一句:“叶英从来都不是什么圣人,只是个正常男人罢了。”

沈剑心坐在床上愣了半天才明白叶英在说什么,随即脸滚烫的要死。

大早上的……确实容易……

他们昨夜睡得太早,这会儿醒来时辰还早,外头天都没亮,叶英倚在榻上静静地养神,沈剑心想了又想,还是磨磨蹭蹭过去悄悄蹲在叶英面前。

还未等沈剑心想好话说出来,叶英先道:“想明白了?”

什么想明白了?沈剑心有听没懂,但叶英说的总不会错,他下意识点头。点完了才想起来叶英看不见,又赶紧说:“好像想明白了。”

“那就是没想明白。”叶英说,“自己回床上去躺着,罚你想明白了再来见我。”

叶英这样的人就是难糊弄啊,沈剑心只敢在心里偷偷感慨,嘴上说的却是:“不用我想得太明白,你要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反驳的。”

“哦?”叶英轻轻一笑,“当真?”

“当真啊。”沈剑心用力点头,“叶英,我是为了你才来藏剑山庄的,自然一切都听你……”

他话还没说完,人就被叶英一把捞了起来。沈剑心现在没有武功,不似之前那般能自控,于是一个踉跄便倒在了叶英身上。胸前薄薄的一层衣料根本抵挡不住来自心上人身上的炙热,沈剑心觉得这样子太暧昧,刚想从叶英身上下来,便被叶英按住后脑勺,一个轻柔的吻便落在了他的唇上。

沈剑心大脑轰地一声,彻底想不出来任何事情,只能被动地让叶英拉进怀中、揉在身上,予取予夺。他不反抗,叶英也不强迫,蜻蜓点水一般的吻后,叶英放开了这糊涂的小道长,笑着说:“这次明白了没?”

沈剑心趴在叶英身上,听他的心跳但答不出来任何话。

他还在想刚才那个吻。原来叶英不正经起来是这个样子,原来叶英还能这么不正经,原来不正经这种事还会发生在叶英身上。

颠三倒四的思维塞满了沈剑心的脑子,让他腾不出哪怕一点空位去应对叶英的问话。叶英当然知道这两世对感情都单纯得很的小道长大约是又一次对情爱之事迷惑了,只能淡淡叹口气,开他的玩笑:“作为人和剑纯谈感情,确实还不如做他怀中抱着的那把剑。”

他不说剑还好,一说怀里的剑,沈剑心不能自控地又想起那个旖旎的梦,自己做了叶英怀里抱着的剑,看他脖颈侧那颗隐秘的小痣……

沈剑心:……

他发现自己又起反应了,而且很明显,叶英也发现了,因为他听见了叶英的笑声。

真丢脸啊!

沈剑心赶紧就要从叶英身上下来,被叶英轻轻拉住手腕。

“你还是不愿意么?”叶英说。

什么不愿意,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他与叶英早在世人眼光中已成了夫妻日久,而哪有恩爱夫妻没有夫妻之实的?从前是自己素来糊涂,不曾体会到这点,此时知道了此事,又怎么想不到?

沈剑心哪里经历过这些,尴尬得手脚都没处放,可又不敢否认自己的心意,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倒也不是不愿意。”

叶英:“是怕?”

沈剑心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点头,他连两个男人怎么做都不知道,怕都无从怕起,然而又不能不回答,只能说:“有点吧。”

“和我一起,有什么好怕的。”叶英从榻上起来,拉着他让他往自己这边靠了靠,凭着直觉摸到了小道长的侧脸,摩挲着他的耳根,等待他的回答:“愿意试试么?”

说是让他自己想,可沈剑心哪里还有退路。

叶英早把事情做绝了,笃定自己不会拒绝,让自己事实上成为了大家都知道的、他的妻子,才来问自己愿不愿意与他有夫妻之实。

事已至此,这道题于沈剑心来说根本没有第二个选项,他心悦叶英,也拒绝不了叶英的所有邀请。

因此沈剑心没有让叶英等太久,只是在短短的停顿后便主动拥抱了叶英。

叶英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牵着沈剑心的手,让他带着自己向床铺靠去。不知是谁在情难自抑地低喘,也不知是谁迷糊抑或着蓄意扔了一地本就半遮不遮的衣物,总之待沈剑心被叶英扔回床上之时,他已经无法自控,一手勾着叶英的脖子,一手摸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在不停地低喘。

叶英听到他的喘息,明白是这具由愿无违勉强凑起来的身体的确不如之前的天道之剑那般天生灵根,即使再有多年习武练出的底子,沈剑心也是大不如前了。要是待灵果到了让他服下后定然会好,可现在他俩谁也等不下去。

有些事到底还得急一急的。叶英从他平坦的小腹一路摸到胸膛,惹得沈剑心战栗不停的同时准确无误抓住他放在心口的手,将手腕按在头上一侧,不许他安抚那颗情动得快要跳出来的心脏,只许他跟着自己的节奏走。

可沈剑心两辈子都是个守着剑过日子的剑纯,叶英的节奏太快,他哪里承受得了,还没等正题开始便在叶英的掌握下污了他的被褥,整个人软得不行,只能捂着眼睛掩耳盗铃般弱弱出声:“我……”

“嘘。”叶英俯身亲了亲他的嘴角,“别说话,听我的。”

沈剑心想,那便听叶英的吧。

叶英总是没错的,不是吗?

但真当叶英掠夺了他时,沈剑心又觉得这事错得离谱。

太让人羞耻了,做这种事怎么可以这么疼,又怎么可以这么……舒服?

叶英散落的白发落在沈剑心的脸上,痒痒的。可沈剑心顾不上将它们拂开,全身心沉浸在叶英的动作中,随着他的起伏而哭叫、抑或喘息。

他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和叶英身心相融。两世的守望、两世的羁绊,那个沉默的剑客到底还是说出了藏在心底多年的爱,而被他仰望和小心翼翼守护的人亦坚定地牵住了他的手,从不曾辜负他的每一份心意。

那颗珍贵的灵果送来之时,沈剑心正要收拾东西回一趟华山。

他不要叶英跟着回去,只道自己得再去一趟九老洞,那是纯阳禁地,就算是叶英也不能随便进去。他几个月后就回,不用担心。

李倓没有亲自送灵果来,也没有再写上一封让叶英听了心烦的信。那位聪慧的建宁王大约是知道这次没什么乐子可以看,也不再多纠缠,只让人送来灵果后,又说上一句“如你所愿”。

真“如你所愿”么?

天泽楼前,剑思将玉匣打开,取出灵果放在叶英手上,将盒子交给罗浮仙妥帖收好。

叶英拿着灵果掂量。这是一颗轻飘飘的果核,圆润光滑如明珠,被串在一根绳子上,方便做饰品的时候戴在手腕上。它太小了,握在手中没什么分量,似乎轻轻一捏就要碎成齑粉,再随风散去。

沈剑心收拾完包裹出来,看见剑思与罗浮仙和往常一样站在叶英身边,以为他们是在闲聊,笑着说:“叶英,我走啦,去去就回。”

“别急。”叶英说,“你等等。”

现在的沈剑心没有武功,但他拒绝了叶英安排的车队和侍卫,说没有武功也走江湖的人多了去了,只肯从剑冢挑走一把顺手的剑用作防身,取名为“七斗映辉”。

此时沈剑心便是背着这把剑,听见叶英让他等等,他也顿住了脚步:“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喝杯茶再走。”叶英碰了一下罗浮仙,以一个完全察觉不出来的动作将灵果塞给她,“浮仙,沏茶。”

罗浮仙心里明镜似的,提起裙裾进室内端了杯茶水,将灵果放在里面。那灵果的确是有灵性一样,遇水便化,看不出来,只余悠长的奇香。

她将这杯茶端给了沈剑心,沈剑心也闻到了那奇特的香气,笑着对叶英说:“新制的茶叶?好,我尝尝再走。只是我是个粗人,尝不出来什么味道,叶英你可不要笑我啊。”

他将这杯茶一饮而尽,确实没尝出什么味道,只觉得全身都舒服,将茶杯还给罗浮仙,又和叶英再次告别后,便高高兴兴踏上了回华山的旅途。

剑思蹭回自家大庄主身边,小心端详着他的脸色:“大庄主,就让沈道长这么走了?”

“他会回来的,由他去吧。”叶英轻轻一笑。

“沈剑心……已有归处,不是四海为家的浪客了。”

“我在这儿,他能去哪儿呢?”

——流年·完——

沈剑心并非从来都是那副寡言少语的样子,至少在叶英最初认识他之时,这人还是个没心没肺、初出茅庐的小道士。

他们到底是如何做了好友、又如何感情日笃,早已谁都说不清,似乎他们的靠近与被吸引是天经地义之事。但待到两人发觉对方于自己而言已有大不同的意味之时,沈剑心已不再是那个敢半夜翻叶英墙头来找他的愣头青了。

都说做个好剑纯得是断情绝爱的。

沈剑心摸摸怀里的黛雪剑,苦笑着想,断情绝爱他是做不到的,只能悄悄离叶英远一点、再远一点,让那份不为人知的相思淡下去吧。

可感情之事又怎么说淡就淡得了呢,待沈剑心回过神来,他已经在前往藏剑山庄的船上了。

这船是藏剑山庄来往扬州的私船,给他摇船的人是藏剑山庄的家仆,他们都认得这位自家大庄主的挚友,在扬州码头见着徘徊的沈剑心,赶紧熟络地招呼他上来,又笑着问:“沈道长,来看大庄主啦?”

“嗯。”沈剑心也没想到自己碰上藏剑山庄的船,更没想到这些人如此热情拉着他走,不太自在地压低斗笠,尽量让自己的存在感更薄弱一些,“刚从南海回来,要北上一段时间,刚好到扬州,便顺路过来拜访下你们大庄主。”

“哟,南海,沈道长真厉害!”船工朝他竖起大拇指:“那地方可没人敢独身乱闯,多得是精怪传说。不知沈道长在南海有没有什么奇遇,可以与我们说道说道,也让大家伙去茶馆替您说两段书?”

沈剑心勉强笑了下,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冷淡:“我出海只是受人雇佣、为商队护航了几个月而已,走得也不远,从海路南下到了汉时交趾郡一带做完生意便折返,没有遇到什么大风大浪,无甚可说。”

他都这么说了,那些船工也不好再问,随便再扯了些天南海北的话题,沈剑心能答的就答,答不上便糊弄过去。一行人如此这般聊着闲话,很快就将沈剑心送到了藏剑山庄正门外。

沈剑心站在山庄外,还想着自己进不进去、这次又该怎么跟叶英说话,叶凡便来了。

“沈剑心?”叶凡老远便看着柳树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走过来:“怎么在这儿站着,快随我进来。”

“刚到呢,还在想先找谁聊聊。”既然叶凡来了,沈剑心当然不能再干站下去,随着他往山庄里走。

叶凡听了这话,笑:“还能先找谁?你若不先去找大哥,他哪怕嘴上不说,也定然会不高兴的。”

沈剑心尴尬地一声轻咳,没接话。

果然,叶凡带着他就是往天泽楼走的,都这个份上了,沈剑心也不能说自己不去,便随着他来看叶英。

这会儿临近晌午,山庄内外都热闹得很,天泽楼一方却还是惯常的清净。沈剑心与叶凡走到叶英院内,瞧见他那心心念念的人这会儿照旧站在门前,正与旁边的罗浮仙低声说着什么话。

罗浮仙见着他二人,惊喜地朝叶英道:“大庄主,沈道长来看您了!”

“嗯。”叶英略偏过头,声音亦有笑意:“方才听见了。”

“大哥,人给你带到,小弟就不多留,先回去照顾妻儿了。”叶凡本就是出来去集市给孩子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奇玩具的,此时手里还拿着个虎头拨浪鼓,将沈剑心送到天泽楼便该折返。

叶英点点头,顺便嘱咐罗浮仙:“浮仙,将今日刚做好的各式糕点装一份,给弟妹也尝尝。”

罗浮仙做的糕点在藏剑山庄都是有名气的好吃,既然叶英开口要送他们,叶凡自然也多留了一会,于是在这功夫,便看见沈剑心磨磨蹭蹭地走到离叶英五六步外的地方,小声说:“叶英,我来了。”

此时叶英目盲已有几个年头,可沈剑心还是不敢看他的眼睛。叶英是目盲又不是心盲,他总觉得自己站在叶英面前时被他看得透彻,那点隐藏在心中的秘密也被他看得一干二净,无处搁置。

“你难得来一次。”他不过来,叶英也不动,两人隔着老远聊天,“准备留几天。”

“我……”看着叶英那闭着眼睛、认真聆听他说话的模样,沈剑心到底把那句“我今天就走”给咽了回去,说:“我反正是个闲人,留个十天半个月的也没什么。”

叶凡看着他俩这样子,想笑又不敢笑。两人的感情,山庄上下但凡不把眼睛当出气孔的人都早看了出来,偏偏这两人却还是端着,他们这些看客比本人还着急,着急着着急着,反而更起了兴致,想看看这两位到底什么时候能捅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

听了沈剑心这话,叶英吩咐身旁的剑思:“去给沈道长备一间客房,糕点茶水、吃穿用度,缺什么都从天泽楼拿。”

沈剑心连忙摆手,要拒绝这隆重的对待,但剑思溜得极快,他也不好追,只能又往叶英身边多蹭了一步。

罗浮仙已经把糕点打包好提出来,叶凡便不再多留看他二人笑话,和叶英再行了个礼便溜溜达达地回去了。

叶凡一走,罗浮仙当然也是有眼力见的,说要去看看厨房今天做什么菜,让多加两道沈道长爱吃的。一时间本来热热闹闹的天泽楼门口只剩他们二人,倒让沈剑心忽然又无话可说。

青年道长的手无意识地绞着下摆,他偷偷瞧了叶英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继续说:“我……我刚从南海回来,叶英你去过没?我给你讲讲那边的风物吧!”

叶英不想扫了沈剑心的兴,没告诉他自己早年间其实在南海待了三年,只点头:“愿闻其详。”

沈剑心再朝叶英身边迈了一步,想了想,从南海的经历中理出一根线头,说:“我在南海见过一株半人高的红色珊瑚树,上面缀满珍珠、贝壳等奇珍异宝,甚至有好多颗极为罕见的拇指大的夜明珠镶嵌其上。他们展示给我看的时候,是在一间暗室里,可就算没有烛火,室内却丝毫不减光明,全被那棵珊瑚树上的明珠照亮了。我当时看到便在想,这价值连城的珊瑚树我大概是连根枝丫都买不起的,或许只能你们藏剑山庄才能财大气粗地买下。”

他这话便带着不少调侃的意味,叶英听出来了,接下这份小玩笑:“我们藏剑山庄买得起,却见不着。这样吧,若有朝一日此物能流到中原,叶某定然将其买下,你来藏剑山庄的时候可以慢慢看。”

“要是你也能看到就好了。”沈剑心紧盯着他闭上的眼睛,心里万般难受,却还是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欢快些:“不过没关系,叶英你以前什么珍宝没见过?像这种小玩意,我跟你讲过之后,你就知道它们是什么样子啦!”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沈剑心将在南海的见闻娓娓道来,叶英亦听得专注,偶尔回上一句,不知不觉间就这么说了两刻钟,待罗浮仙过来说菜都备好了才罢。

这是沈剑心在藏剑山庄留得最久的一次,也是他将自己出行的经历说得最清楚的一次。往后多年,叶英每每想起这段时光,再想起听到的江湖传闻,方才明白他为什么这次如此多话。

沈剑心出南海和回中原的事情都少有人知,直到沈剑心死后,叶英竭尽全力调查他的生平,从这次扑朔迷离的南海之行往下挖掘,才隐隐约约拿到了一些不知真假的消息。

这是一个只在交趾那边流传的故事,道是交趾有渔民被大浪卷走,几个月后回来说自己不小心到了鲛人部落,那些鲛人救了他,在下一次潮水从鲛人部落路过时送他出来。渔民在鲛人部落生活这些日子里听到一个故事,说是部落前些年刻意闯入过一个武功高强的外人,他应该是个中原人,但不知名姓、也不知师门。此人完成了鲛人一族所有的考验,九死一生来到族长面前,按理来说可以要求获得鲛人所藏的任何宝藏,但是那人什么都没要,只是问鲛人的族长,听闻鲛人一族尽藏四海奇珍,是否有什么秘药医治失明之人的眼睛?族长将其带入密室,问询过程不为外人所见,只知族长最后向他答道,鲛人虽有众多奇药,然你所说此人此疾乃命数天定,三山四海无药可医。那人闻言失望离去,宝藏分毫未取。

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那么这应该是沈剑心最后一次为他找医治眼睛的方法,也是他能知道的最后一种有希望的途径。从此沈剑心再也不提此事,大约是那位鲛人族长在为世人所知的命数天定之外又向他透露了别的话,让沈剑心确定叶英的眼睛的确再也看不见了。

其实早应该想到沈剑心去南海没那么简单。

叶英听着身边罗浮仙轻言慢语的汇报,心想,如果真有沈剑心所说的那样的珊瑚树现于黑市,他买不起总有人买得起,如果在场行商大家都买不了,最起码这棵树的消息会在中原传播出去。可是这么多年来关于这样的珊瑚树江湖上一点风声都没有,那么只能说明他见到这棵树的地方不简单,很有可能珊瑚树在鲛人部落,那是属于鲛人一族的宝藏,因着他完成了鲛人的所有考验方才得见。

但沈剑心把他的过去瞒得太严实,就连叶英目前也不太确定这个听到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南海又到底有没有鲛人部落。叶英不是没有去过南海,他甚至在那里待了三年,并且亲自潜入过南海海底挖掘寒铁,可他没有见过任何鲛人。如果故事是真的,那沈剑心定然是用了常人达不到的法子才去到的,比如……闯入海啸,赌这来自大海深处的浪会带他到鲛人部落居住的珊瑚礁上去。

从海啸中一次找到去鲛人部落的路可谓是天方夜谭,沈剑心不是什么好运气的人,他在听说鲛人部落的传说后或许去过很多次南海碰运气,那些叶英查不到的他向南的行踪都是在这次南海之行前,直到希望彻底覆灭,他方才停止了追逐海浪的脚步。

这位沉默的道长至死都不曾说过一句爱他,可沈剑心又是如此爱他。

后来藏剑山庄倒是的确买到了一尊南海珊瑚树,由叶炜在楚州购得,带回藏剑山庄时也拿到天泽楼问叶英要不要。

剑思小心翼翼地将珊瑚树端到了叶英案上。叶英看不见,但从剑思动作的声音中听出它并不沉,体积也不大,相较于当初沈剑心所言的珊瑚树差得甚远,在剑思介绍的时候也没听到说镶嵌有明珠。

他承诺过沈剑心,藏剑山庄若是见得到,定要买下当初他见到的那棵珊瑚树,放在这里让沈剑心来看,可终究所得皆非,那人也不在了。

叶英默默听了一会儿,最后说:“我看不见,留着它也无甚大用,给三庄主送回去吧。”

但剑思正准备来把珊瑚树端走的时候,可能是运输路上的颠簸碰撞,它本就有一根枝丫摇摇欲坠,再被剑思轻轻一碰,便落在了托盘上。

剑思跟在叶英身边几十年,难得犯错一次,已经做好了被叶英责怪的心理准备。可叶英终究什么都没说,凭着刚才听到的方位捡起那一小枝珊瑚,起身离开。

于是这尊珊瑚树还是在精心修补断裂之处后还给了叶炜,而从这一天起叶英的衣饰上也多了几颗珊瑚珠,只是叶大庄主向来衣着繁琐,无人在意这些血红色的珠子陪着他站在天泽楼门前时,又在对着树下那一截枯骨如何倾诉相思。

除了珊瑚树的故事之外,沈剑心留给叶英的、能让他随时带在身上的小东西,大约只有那几枚剑扣罢?

其实那些剑扣还是叶英赠予沈剑心的,最后不过是……物归原主。

沈剑心年轻的时候心比天高也比海阔,不管什么心思装进去都无影无踪,简而言之,这个人对什么都不太上心,包括他自己。

与之相对的是叶英无论吃穿用度抑或武功剑法都精细又循规蹈矩,他一生都是位克己复礼的君子,陡然生活中出现这么一位人物,起初还觉得新奇无比。相处久了他又知道,沈剑心并非看起来那么大大咧咧,这人心细得很,只是用心的地方不太多,大约是把脑子能用的部分全掰给了剑,因此留不下更多的地方去思考自己。

叶英与沈剑心还是真朋友的时候,他有次留沈剑心吃饭,沈剑心扒在他的墙头傻笑:“我就不留啦!秋姑娘昨日飞鸽传书,说她的复哥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让我帮忙找找,找到了之后李复的钱袋就归我啦!李复这小子总把难题丢给我,这笔钱必须赚他的!叶英你等着,我给你买礼物回来啊!”

“礼物?”叶英抱着剑,仰头看墙头上的沈剑心,不由得笑了两声:“沈大侠,在给我买礼物之前也想想自己吧,身无长物、衣衫不整,怎么名扬天下?”

“诶?”沈剑心一愣,手上失了力道,从墙头跌落到外边花丛里,摔得哎哟一声。叶英又怕他摔个好歹出来,赶紧出去看,好在这人皮实,除了给那身纯阳弟子服摔了不少泥巴之外倒没什么事。

沈剑心拍了拍身上的泥巴,十分不好意思。叶英没笑话他,只说:“摔成这样,你还要走?”

沈剑心小声:“答应秋姑娘明天在扬州城见呢……再晚点,就连我也不保证能追到李复了。”

叶英没再挽留他,向前两步,一翻手掌,掌心是四枚一模一样的、四方形的精致剑扣。

这种剑扣一般用来将剑的背带固定在身上,剑客常常佩戴使用。但沈剑心没有剑扣,因为剑扣这种东西比起实用性来说更多的是装饰意味,他素来不用装饰,说好听一点叫做大道至简,说难听一点那就是兜里没钱。

叶英:“今日天泽楼新到一批饰品,我瞧着这些剑扣精致便留下了,想着可以送你玩玩。”

沈剑心把沾了泥的手在身上擦了又擦,才敢接过叶英手上的四枚剑扣。不得不说叶英眼光的确很好,这些剑扣以铜铸成四方形,又装饰了两尾小鱼,正是阴阳太极、天地方圆之象,简直是为沈剑心这身纯阳弟子服量身打造。

沈剑心爱不释手:“真好看!谢谢你,叶英!”

叶英微笑着看他:“我们之间何须言谢?真想谢我,待你有空,再与我讲故事便是。”

这是叶英送给沈剑心最为暧昧的东西,也是唯一一件如此亲密的礼物。那时候他们真的只是朋友,送礼与收集的人都坦坦荡荡,这种贴身之物交托出去也只会让彼此觉得对方是自己的知己。待到后来真起了别样的心思时,面对一些无关紧要、又贴身佩戴的小物件倒处处顾虑、送不出手了。

最后这四枚剑扣在一个雨夜回到了叶英手上。

不得不说沈剑心挑的时间很好,叶英在目盲之后早已习惯听声辩位,又有心剑的剑气外放帮助他探知事物,可如果遇到暴雨倾盆的天气,就算是叶英也需要仔细得不能再仔细才能听出些异样。

而此时的沈剑心武功早已经不在叶英之下,做了侠义至尊的他来无影去无踪,于是便在这么一个瓢泼大雨的夜里,沈剑心将他从叶英这里得到的所有东西一一归还,剑,剑扣……

沈剑心离开中原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带走,当罗浮仙告诉叶英案上有四枚剑扣时,叶英知道,沈剑心将一去不回。

叶英将剑扣拿在手中把玩。那四枚剑扣中有两枚已被沈剑心用了多年,磨损得极其严重,但能看出他很爱惜,旧归旧,倒是干净得很。另外两枚则还是崭新的,大约是他舍不得替换,一直都妥帖收藏。

这四枚剑扣还是做了叶英的私藏,和沈剑心本就极少的遗物放在一起,成为天泽楼中最难以见光的存在,如同它们两位主人对彼此的心思,从不曾言明,却又永恒镶嵌于遗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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