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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节

 

四贞行过礼,起身。金花看出来她抱不住福全了,对着福临嫣然一笑:“万岁,有几天没见福全了?抱抱罢!我看福全又胖了。”对着四贞摆摆脸,让她把福全送到福临怀里。

福临见着小媳妇的笑靥,心里跟刚刚晒着的春日的阳光一样,暖洋洋,懵擦擦,还没回过神儿,手上已经把福全接住。福全认得他,一头扎进他宽厚的怀里,圆脑袋在他脸下转,一边“阿”“阿”,口水就蹭在他的朝服上。这一身衣裳,急急忙忙回来,还没来得及换。

抱着孩子往金花身旁走,他胡乱招呼四贞一句:“妹子今儿怎么有空……”然后俯身对着金花抻脖子,“帮我……帮朕把冠摘了。哎,这娃娃一个劲蹭,不嫌刺挠地慌。”

金花强撑起身子,双手支着往福临身边儿挪了挪,伸手到他光滑细白的颈下,拽着朱红色的绳头一拉:“福全叫您呢!万岁应一声儿。”

福临低头,金花双手把冠捧下来,置在身旁,腾出手来摸摸福全的后背,说:“福全害羞了?别拱你爹,你爹的衣裳娇贵。”拉着福临在身边坐下,能够到福全的后脑勺了,在娃娃耳边柔声说,“来,叫你爹一声给他听听,咱们会说话!上回额娘教过你不是。”

胖娃娃听着这熟悉的声音,扭过脸来,瞪着跟福临一式一样的丹凤眼,浅浅的双眼皮的褶儿下一双懵懂的黑眼珠儿,缓缓看看额娘,又瞧瞧阿玛,疑疑惑惑对着金花含混叫一声:“额娘。”

“哎!”金花声音里像化了一勺蜜,浓得化不开,糯糯应一声,又去拉福全的手,对他挤挤眼睛,“唤你阿玛一声。”

“阿玛。”这一声清脆,只是福全还没叫完就羞不住,把脸闷在父亲胸上,尾音被捂住一段 。

福临怀里抱着个沉手的胖娃娃,这孩子重,扯着他的胳膊一张一吸,还往胸上钻,大脑袋敲得他胸膛里气息顺不过来。他还没醒呢,这孩子一声“阿玛”,把他震得更晕了,叫他的?

一扭头看到她,圆脸上眼梢眉角都是笑,唇下包不住的银牙,厚唇红艳艳的,在粉面上格外显眼,吐气如兰,说:“万岁。儿子叫您呢。答应呀。”他醒了,脸上飘上来两片红云。

他?叫他阿玛?怀里抱着的这个娃娃,是他的?什么时候,跟谁,他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儿子?

以前福全是个婴儿,会尿他手里,会“咿咿呀呀”,福临抱他,却不觉得跟自己有什么勾连。刚福全叫一声“阿玛”,骤然就把父子的名分定了。

以前的日子在眼前飞驰,他突然意识到他的人生截然分了段,认识金花之前是一段,认识她之后是另一段。对着她,想福全的来历,就像想上辈子的事儿一样,还有做坏事被抓个正着的窘。

他两手把娃娃紧紧,算是应了儿子的这声“阿玛”,正襟危坐,木着脸,不吭声了。

四贞在一旁,静静看这一家三口。帝后好得同一个人似的,皇帝哥哥摘个帽子也要嫂嫂动手。一来想必俩人日日相对,这些日常举动已经熟极而流,习惯成自然;二来哥哥怕也有撒娇的意思,不就是个帽子,进门还不摘,非到内室找嫂嫂摘。

等到二阿哥叫人,哥哥就有些不好意思。四贞在书上看过,是有男人这样,因孩子不是自己生的,当爹太轻易,养了娃娃后又疏于教,大有突然一天就被人抱着腿喊爹的窘迫。

怀中一名幼儿,他却坐得笔直,仿佛尽力跟怀中孩儿划界,他是他,孩儿是孩儿。看样子皇帝哥哥正因着福全喊“阿玛”不自在。

再看嫂嫂,她正柔情蜜意看着哥哥和娃娃。四贞心里叹气,罢了,今儿就到这儿吧,下次想跟嫂嫂说话儿还得早来,一旦哥哥回来,就没她这个妹子说话的份儿了。

而且嫂子坐不住,一会儿朝左歪,一会儿朝右歪,坐了这一阵子怕是累了。四贞还是识趣儿,领着福全告退罢。

等四贞和福全走了,金花才问福临:“刚怎么?累了?我伺候你脱衣裳罢。”

“不用,我自己来。”这句说得些许急躁。他低着头解纽子,脸背着光,眼睛垂着,整个人都隐在阴影里。

她往后仰着,一手撑住,另一手去拉他的袖子,细白的食指抠进马蹄口,拽着他不让他动,说:“你转过来,我帮你解。”他还不动,她只得想想又说,“哎,你也别想闲着,帮我数数你娃踢了我几脚。”

他才低着头转过来,手摸在她肚子上,说:“伊今儿闹?踢哪儿了?”说话间肚子就识趣儿地晃了晃,他长手指在肚子上轻敲两下,“爹娘说说话儿,你别闹,也别听。”

“你的娃,你还不知道?你说了肯听才怪,瞧着吧,且着呢。”她说着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你要跟我说什么?还不给娃听,你来我耳边说。”

“我……”他固执地低着头不看她,手在她肚腹上来回摸,哪儿动摸哪儿,追着孩儿的胎动,后来此起彼伏,跟不上了,他才停了,仍气鼓鼓坐着。

她伸手摸摸他的脸,后来痂陆续退了,只留了几个微微凹的小黑点儿,他现在玉白面孔,长眉、星目、高鼻,又是那个风流英俊的人儿了。

只是这气鼓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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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难得四贞带福全来, 你一黑脸,她马上带着娃娃告辞。四贞在宫里没有血亲,我们待她再好, 她难免觉得自己是外人,有寄人篱下之感。你在她面前还是要体谅她些。还有福全, 我正想他……”她的小胖手摸摸他的俊脸、捏捏肌肉臂膀,渐渐挪到他手上。不防备被他反手捉住, 沉着气疾声说:“福全, 又是福全!”

她想抽回手来,没拉动,于是由着他攥住手,笑笑说:“我喜欢他, 憨, 可是心里明白谁对他好;还有那小模样儿, 胖墩墩, 若是你小时候是个小胖墩儿……”后半句就没说出来,若你小时候是个小胖墩儿,想来跟福全一个模子。

他失落地垂着头,身上解了一半纽子,撇开了,只使劲攥着她肉乎乎的小手,阴郁地问:“你喜欢他?”

“可不是?我喜欢他, 喜欢。”她抬眼看他,跟福全一样的细长丹凤眼,浓长的睫, 薄嘴唇儿, 她喜欢福全, 全因为福全像他,神奇的遗传,他的娃娃。不知肚儿里这个长什么样儿,她往前倾倾,腾出撑着身子的手摸摸肚子,快了,不过再等两个多月。

“可你不该喜欢他,你该生气、嫉妒,那是我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他一改往日的沉着,连珠炮似的吐出这一串话,他跟别人能生出孩子来,就有肌肤之亲。

他跟她的那些亲密甜腻,跟别人也都有过。她不该生气?不该嫉妒?她怎么能喜欢那孩子。她对他过分宽容谅解,过分到他觉得她不甚在意他罢。

可是再想想,也不对。她早就说过,有了她就不能有别人,既然要自己霸着他,必定是在意他。他生病时,别人躲得远远的,自己的母亲都把他挪出宫扔到冷冷清清的睿亲王府,只有她,舍了这里去伺候他。还有这个没出世的孩子,头三个月他不知道,后来知道了,这孩子还没出生已经在肚子里大闹天宫,让她吃尽苦头,可她只笑眯眯,忍着。

做到这份儿上,怎么能说她不在意他。可他看到自己跟别人生的孩子就气恼!

耳边传来一声天籁,珠玉一样的声音说:“可他长得像你。指甲眼睛睫毛……我见福全,就像见了小时候的你似的。”一句就把他安抚了,瞧,她喜欢福全,可底子里仍是钟意自己。

“生他的时候没同他商量,生了他便要好好待他,一辈子有多长?父母能给他遮风避雨多长时候?你还不趁他小,多抱抱他,等他大了,抱得动抱不动两说,只怕不肯给你抱。”

“哼,不跟我亲近,怎么封王封侯?”

金花叹口气,为了封王封侯跟你亲近,有什么意思,像康熙朝九龙夺嫡,父子兄弟,全不一条心,互相下死手。这么看,肚儿里这个还是个公主的好,看住了不送去和亲,嫁个读书的清贵人家,一辈子在身边当娘的小棉袄儿。

“扯远了,福全本就是正经的阿哥,该给的你别偏心。”

“该给的,我都想给它。”福临的气鼓鼓被金花三言两语解了,张着手摸她如鼓的肚子,“都给咱们的娃娃。”

“别。”她笨重地侧身躲他,“我们人小福薄,承不起这么大恩典,我们就过平淡日子。”她张着手心摸在他手背上,跟着他的手在肚子上轻轻摸,“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我就知足,不奢望更多。”

盛宠太过,无异于树的活靶子,自然有心胸狭隘的小人,还有日子不平顺的人,想拿它出气过瘾做筏子。皇后自己算个靶子,已然吃过亏,那次被静妃从头到脚剥个干净,失财受辱又受了惊吓。若是小娃娃,折腾两回,小命都危了。

“还是好好对那些阿哥公主,我对他们好,就像对你好似的。”她叹口气,轻轻说一句。

又一日。福临下朝,回去见坤宁宫满是小太监和小宫女进进出出,到内室,一边伸头给金花,一边问:“今儿忙叨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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